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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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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 “回憶”對佩斯利來說變成了一件很艱難的事情。

在這之前她習慣使用圖像記憶,像照相機一樣,把所有眼睛能看見的信息事無巨細地保存下來, 必要的時候還會加上三維空間關系。這種信息儲存方式讓她的記憶宮殿越來越臃腫, 最後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那塊荒原的邊際在哪裏。

在那個“回憶交換知識”的游戲開始後, 佩斯利不得不給自己的圖書館進行斷舍離:清空一部分書架, 把一些久遠的畫面刪除。與此同時, 難以控制的副作用也漸漸顯現出來,那些幸存下來的也都不再完整, 變成了形狀不一的碎片。如果佩斯利想要“回憶過去”, 就必須把模糊的拼圖重新拼湊起來——這一過程對時間不必要的浪費讓她有些沮喪。

在耐著性子還原主要畫面後,佩斯利重新回到了沃克家的客廳。

客廳的邊緣破碎不堪, 像被打碎的鏡子留下的一圈碎片。佩斯利踩在柔軟的地毯上, 右手邊是沙發、落地臺燈, 坐前方是壁爐, 壁爐上方的十字架閃閃發光。那是個溫暖的午後, 周圍很安靜, 陽光從水波紋的熱熔玻璃外照進來,打在她面前的一小塊空地上。馬丁·沃克盤腿坐在那裏,距離佩斯利的鞋子大概三英尺。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和這個男孩見面。

馬丁背對著她,穿著米黃色的羊絨衫、淡藍色的睡褲、有點過於厚實的毛線襪。他細軟的頭發修剪得很整齊,瘦弱的肩膀一高一低, 輕輕聳動著。他的動作很遲緩, 但是也很堅定, 似乎人生中只剩下一件重要的事:擺弄他面前的那一排汽車模型。

佩斯利繞到他身前, 仔細觀察他的汽車。兩輛紅色,一輛黑色, 一輛銀色。他把銀色的那個放在手心,十分溫柔地撥動它漆黑的輪胎。這件事對他來說大概很神聖,仿佛他畸形□□中的靈魂已經被壓縮收緊,透過眼睛大小的車窗塞進了駕駛座,以至於他需要檢查座駕的每一個零部件,確保自己在以四百碼的速度馳騁在環山公路上的時候不會遇到什麽難以解決的困難。

佩斯利全神貫註地看著他手心的車,小小的車輪轉動時會發出一種令人愉悅的細微聲響。很快,那聲音被另外的響動取而代之——某個尖銳但不夠鋒利的東西正在以固定的頻率迅速摩擦厚實光滑的塑料。佩斯利輕輕皺起眉頭,這個聲音有點幹擾她思考了……

隨後,人類的聲音也傳到耳朵裏:“……你的冰淇淩化掉了。”

佩斯利眨眨眼睛,男孩和他的汽車立刻迸裂成碎片,像流星一樣消失在腦海深處。她從回憶中走出來,意識到自己正坐在一張似曾相識的長椅上,對面是法院,身邊是那位耐心得有點過了頭的律師。

她張開嘴,吐出幾塊紅色的塑料碎片,她剛才不小心把挖冰淇淩用的勺子咬碎了。佩斯利低頭看著手中那碗冰涼的奶油,十分困惑地發問:“為什麽鋼鐵俠巧克力拼盤要比蜘蛛俠草莓旋風好吃?”

“……因為這是他們的招牌?”馬特也不由得困惑起來,“據說鋼鐵俠本人很喜歡他們的巧克力口味,之後才有了鋼鐵俠巧克力拼盤,其他的都是另加上去的。”

“紐約人真會做生意啊……”佩斯利受到啟發,開始偷偷思考蝙蝠俠冰淇淩應該是什麽口味。

“的確是這樣——所有的東西都可以商業化。”

剛才那個摩擦塑料的聲音並沒有消失。那來源於兩人中間的寵物航空箱,一只悲憤欲絕的博美犬正在裏面瘋狂越獄,但他的努力全是徒勞,因為沒有任何小狗能戰勝加厚抗壓雙鎖扣航空箱。

佩斯利暫時不想處理小狗的問題。她很自然地忽略了博美求生時發出的噪音,用只剩一半的勺柄攪動冰淇淋:“我要找一輛車。”

“……”馬特沈默了一會兒,小聲回答:“我沒偷過車。”

佩斯利笑著靠在對方肩膀上:“沒關系,這個不用偷——我又不是為了讓你幫我偷東西才和你在一起的!”

“你不是嗎?”

“……”

佩斯利迅速拿起手機轉移話題:“讓我找找……銀白色,流線型,黑色車輪,一看就很貴的那種……”

但是律師並不生氣。佩斯利能感受到他的肩膀在輕輕抖動:“這輛車是用來幹什麽的?”

“模型——那個小孩很喜歡它。如果他還帶在身邊,或許我可以試著定位一下。”手機屏幕裏擠滿了各種各樣的銀色汽車,佩斯利很快就翻到了那一輛。她對汽車不怎麽狂熱,只覺得它像一臺精致的外星飛碟。

“阿斯頓·馬丁。”佩斯利放大圖片,“啊……他們是同名呢。”

一個叫馬丁的小孩喜歡一輛叫馬丁的車。佩斯利的眼前再一次出現馬丁輕輕撥弄輪胎的樣子,他的意志、思想和寄托都藏在等比例模型的小零件裏,無論走到哪裏都要帶著它……

“警察現在還沒收到索要贖金的電話。”馬特緩慢地轉動膝蓋上的折疊盲杖,“佩斯利,你已經知道是誰帶走了他嗎?”

“受害者的房間沒有強行闖入的痕跡——雖然窗戶很好爬。自閉癥患者有交流障礙,但是馬丁對媽媽的指令回應得很迅速,所以假設他的智力正常,稍微有一點刻板行為。如果有人打算強行擄走他,他是不會輕易順從對方的,況且父母的房間就在對面。”

佩斯利試圖找到更多角度的汽車圖片:“他是被熟人悄悄帶走的……考慮到這個孩子狹窄的社交範圍,有條件安撫他的人很少——我只能想到四個,三個家人和一個心理醫生。”

“三個家人?”

“馬丁還有一個姐姐。這個角色大概已經被父親藏起來了。”佩斯利有些頹廢地放下手機,“不行……光看照片沒有用,我得親手摸到它。”

“佩斯利,這恐怕有些困難。”律師深吸一口氣,“就像剛才說的,紐約是個商業化的城市——商業生活的關鍵在於,如果你不消費,是很難摸到真實的商品的。”

兩個貧窮的人(和一只貧窮的狗)默默坐在資本主義創造的階級社會中間,不約而同地開始幻想那輛虛假的阿斯頓·馬丁。佩斯利打開購物網站,發現即使是模型也標著一個讓人望而卻步的價格,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無產戰士的靈魂悄悄震動了一下。

她收起手機,平靜地點頭:“其實偷車也可以是一段重要的人生閱歷……”

律師面色凝重:“你確定?”

“又不是真的偷,我只是摸一下,確認一些細節。”佩斯利義正嚴辭,“這種價位的車都是有特殊編號的,即使偷過來也很難銷贓。”

“……已經到銷贓這一步了嗎?”

“我只是說一嘴!”佩斯利的語氣中帶著可疑的興奮,“其實我的酒吧對面就住著一對偷車發家的兄弟……馬特,你不知道偷車有多好玩兒,我和鄰居聊天的時候,他們還跟我講了一個偷蝙蝠車的傳說——全哥譚偷車賊的最高追求就是偷蝙蝠車!”

“好了,我明白了。”馬特微笑著下結論,“你想偷蝙蝠車。”

“這是個遙遠的計劃,只有在蝙蝠俠惹我生氣的時候才會實施。”

“所以他什麽時候會惹你生氣?”

佩斯利停頓一會兒,意味不明地回答道:“應該快了。現在我們要偷的是阿斯頓馬丁。”

她把冰淇淩扔進垃圾桶,掃到手邊的航空箱,立刻開始思考偷車過程中小狗的安置方法。律師坐在椅子上沒有動彈,他沒戴墨鏡,淺色的瞳孔在陽光下恍若透明:“這算是約會嗎?”

佩斯利的註意力還停在博美身上:“什麽?”

“我們這算是約會嗎?”馬特很有耐心地重覆了一遍。某種算不上特別積極的情緒從他身上散發出來——不積極,但是很熱烈,就像佩斯利強壓在心底的無產戰士之魂那樣熱烈。人類的情緒會因為克制而產生增幅。

“當然不算。”佩斯利盯著他的眼睛,“——以後偷蝙蝠車的時候才算約會。”

啊……他的笑臉變得真誠了。真好哄。

佩斯利還想說些什麽,一個奪目的影子突然在她的眼角一閃而過。她轉過頭,看見法院對面的馬路上,一臺銀白色的外星飛船平穩地停了下來。

世界上的某些巧合就是這麽有趣。就在佩斯利打算去偷車時,那輛漂亮的阿斯頓馬丁竟然就真的出現在她眼前,像一位跨過熒幕朝她款款走來的好萊塢巨星,身上穿著閃閃發光的亮片舞裙,彎腰遞給她一個飛吻。佩斯利瞪大眼睛,目睹車門緩緩滑開,某個西裝革履的大人物從駕駛座上矜持高貴地走了下來。一堆仿佛從下水道鉆出來的記者迅速迎了上去,但都拘謹地和今天的主角隔了一段距離。透過人與攝影機的縫隙,佩斯利得以看見那個男人淩亂的頭發,刺眼的鑲鉆墨鏡和下巴上的胡茬。他漫不經心地整理領帶,然後擡腳朝著佩斯利的方向走來。

被困在航空箱裏的博美突然格外激烈地撲騰起來,就像被拐走的小狗透過壞人的車窗看見了曾經的主人——他甚至開始用小狗的方式尖叫,用盡渾身解數吸引對方的註意力。在狗叫聲中,佩斯利聽到那些記者呼喚那位有錢的小胡子:“斯塔克先生!”

斯塔克先生目不斜視地走過來,略過佩斯利,徑直走進那家起名方式非常糟糕的冰淇淩店。佩斯利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等到對方消失在店門後面,又轉向了停在路口的好萊塢巨星——這一次更加熱切一點。

很快,斯塔克先生捧著鋼鐵俠巧克力拼盤走出店門。他第二次經過佩斯利身邊時腳步一頓,隨後拉下墨鏡,好奇地看著那個不停挪動的航空箱。

“那裏面是什麽?”有錢人發問了。

“博美,先生。”佩斯利殷勤地把航空箱拎起來,“你想要嗎?”

斯塔克先生嫌棄地翻白眼:“我才不要養狗——等一下。”

他轉動眼珠時佩斯利簡直能幻聽到印鈔機運轉的聲音:“我確實還少一份送人的禮物……”

“這是只健康又聰明的小狗。”佩斯利嘆氣,“但是很可惜,我男朋友狗毛過敏。我們正想著把它送回犬舍呢。”

斯塔克先生根本不想把時間浪費在聽人推銷上:“多少錢?”

“我們不要錢,只想給跳跳找一個好歸宿。”

對方矜貴的鼻子上又出現了嫌棄的皺紋:“什麽蠢名字?不好意思小姐,我身上除了錢什麽也沒有——如果你男朋友不介意的話我可以請你吃晚餐。”

“我很介意。”男朋友堅定地插嘴。

“唉……他很介意。”佩斯利繼續嘆氣,就在斯塔克先生準備放棄時又繼續說道:“——這樣,如果你讓我參觀你的車,我就把跳跳贈送給你。”

斯塔克先生有些驚訝,他看向路邊的座駕:“那輛車?這可是我車庫裏最普通的一個。”

無產戰士的靈魂幾乎按耐不住了——佩斯利莊嚴地捧著狗:“我喜歡它的……顏色。”

有錢人的世界不需要等價交換。斯塔克先生十分自然地接受了佩斯利的理由:“車門沒鎖,勞煩你把狗放到副駕駛上——它的名字太糟糕了,我以後要換的。”

“隨便你換什麽。”佩斯利露出感激的笑容,“順帶一提,今天晚上你最好把小狗放在空曠一點的地方。”

“怎麽?它有幽閉恐懼癥?”

“或許吧。”佩斯利開了個愉快的玩笑,“說不定它今天晚上會變成人類呢?”

“哈哈——那它就沒用了。”斯塔克先生把墨鏡推回鼻梁上,從頭到尾掃視了一遍佩斯利,隨後意氣風發地離開了。他穿過記者,三步並作兩步跨上臺階,走進了那棟白得發光的法院。

佩斯利目送那位新鮮出爐的狗主人,慢慢瞇起眼睛:“那家夥是股東。”

律師也站了起來:“什麽股東?”

“冰淇淩店的股東。”佩斯利冷笑,“他今天大張旗鼓地走進去,簡直是零成本打廣告……紐約人果然很會做生意。”

“我認為這種人的特質大概是不分地域的。”馬特咳嗽兩聲,“其實他和你在查的東西有點關聯。”

“是嗎?跟我說說。”

“就是斯塔克起訴沃克議員私販武器——他認為沃克的兒子就是被軍火集團綁架的。”律師很擅長把陰陽怪氣藏在真誠而溫和的語言中。“斯塔克先生首先和記者朋友分享了這個消息,第二天FBI就找上門了。”

“這不是聯邦調查局的管轄範圍。”

“的確不是——那個失蹤的男孩才是。”

佩斯利徑直走向“車庫裏最普通的汽車”。她打開車門,把不知為何變得更加悲傷的小狗放了進去。然後蹲下身觀察黑色的車輪。

馬特安靜地跟在她身後:“如果你不想和FBI碰面,我們也可以用別的辦法透露消息。這件事情牽扯的東西太多,即使找到馬丁也很難結束……”

“他們找不到。”

“……為什麽?”

佩斯利用手指關節敲擊引擎蓋:“我不會讓他們找到的——蜘蛛俠在那個房間裏留下了自己的痕跡,接下來他們會把時間精力花在他身上,那只狗今天晚上就會變回去,再加上斯塔克這個原告……等他們找到正確的方向,我的事情已經辦完了。”

“所以你打算自己去找馬丁?”

“我不打算找到他。”佩斯利跪在地上觀察車底盤,“我只需要確定他在誰手上……事實上,現在他可能已經死了。”

律師陷入了一陣沈默。等佩斯利檢查完所有的細節,扶著膝蓋起身,看到對方的笑臉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

“……我找不到他,馬特。我試過了。”佩斯利突然覺得有些疲倦,又有點莫名的怒火,“他太渺小,我沒辦法看到他。”

“你可以看到一輛玩具車,卻看不見一個人類嗎?”

“是的。因為你沒有辦法靠肉眼觀察身體裏的一個單獨的細胞,我只能——”佩斯利話說到一半就停了下來*。她迷茫地看著他,有那麽一瞬間忘了自己在幹什麽,世界簡單地碎裂開,又被本能地拼了回去。

她低下頭註視自己的手掌,緩慢地閉上眼睛:“你想去找他嗎?”

馬特遲疑了幾秒,最後握住佩斯利手:“我必須去。一個孩子的生命危在旦夕。”

“……那我們就去找他。”佩斯利的語氣中帶著某種置身事外般的如釋重負,或許她自己也沒有發現。

“可是你說過你找不到他。”

“我可以再努力一把。”佩斯利回握住對方,“——為了你。”

但是她皮膚的溫度過於冰冷,律師幾乎感知不到任何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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